影子

吴佳骏

许多个日子以来,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一所低矮的、残破的茅屋里。黄昏的光线穿透了她的沉默。她将头靠在由乱石垒砌的潮湿的墙上,怀抱着自己的影子,像怀抱着一面蒙尘的、不再反光的镜子——她在想,这所曾关过牛、关过羊、关过鸡和关过兔子的茅屋,到底是不是一个可以埋骨的好地方。

风从茅屋的顶上拂过,她渴望这微弱的风能将枯死的茅草救活。那样的话,她的屋顶上就会出现一片春天。她也能够在枯草的转世中,将茅屋变个模样。

几天前的傍晚,她的孙子和孙女偷偷地来茅屋看过她。这两个孩子都是她一手带大的——他们是她的菜园子里生长出来的青菜和萝卜,也是她的金黄色的麦田上空飞翔的蝴蝶和蜻蜓,还是她的漆黑的夜空下安详的月光和星光。

这是两个懂事的、感恩的孩子,他们想把她接回原来的家里去住。他们已经给她铺好了床,在床上垫了厚厚的干稻草。她理解孩子们的心思,她在两个孩子的请求中流下了浑浊的泪滴。她想跟孩子们回去,但她拒绝了。她希望她的儿子也能像孙子孙女一样来茅屋看看她,也能亲口对她说一句:我已经在家里替你铺好了床。

可她的儿子是个铁石心肠的人——他说他比他的母亲更加不幸,他是一个隐形人,他不敢在阳光的照耀下生活。有许多许多年,他都穿着一件隐身衣,在外面的世界流浪。他埋怨他的母亲不该生养他。他说他一出生就已经死亡。

他也有过一个妻子——那是他的母亲托人从一个遥远的村庄带回来的。他的妻子是个哑巴,不会哭也不会笑,不会说痛也不会说爱。他们结合在一起,不为别的,只因八月的乡村需要八月的蝉鸣,七月的旷野需要七月的风沙。

他讨厌他的妻子,也讨厌他自己。他们是一对爱人,也是一对冤家。他一直在期待他的妻子开口说话,替他喊出他无法喊出的疼。但他的妻子让他失望了,她自从跟他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就下落不明,像一滴露水从草叶上蒸发。他诅咒这个负心的女人,他怕他的孩子将重复他的命运和人生。他一怒之下,逃到了远方,将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抛给了他的母亲,一如将雨水和干旱抛给了多灾多难的土地。

多年以后,他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口回到故乡。跟着他一起回来的,还有一个同样是满身带着疲惫和伤口的女人。这个女人曾拯救过他的孤独,也拯救过他的性命。他想跟这个女人带着被母亲养大的两个孩子好好地过日子,但这个女人容不下他的白发苍苍的母亲,也容不下他的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。在一次激烈的雷鸣般的争吵过后,他的母亲搬到了茅屋住。

风骑着马,穿过茅屋和她的晚景。她坐在潮湿的、低矮的、暗淡的茅屋里,小声地反复地唱着赞美诗。这首诗是多年前她自己编的,她编这首赞美诗,不是要唱给上天听,而是唱给她的孙子孙女听的——她的孙子孙女也是她的天。那些年,她的孙子孙女老是怕黑,怕走夜路,怕池塘里的蛙声和响彻大地的春雷。要不是她夜夜都唱赞美诗给两个孩子听,他们根本就没法入睡,更没法走出成长的忧惧和悲苦、荒凉和惊悚。

她在唱诵赞美诗时怀抱着自己的影子,她的影子布满裂纹——那裂纹似一根根记忆的绳索,捆绑着她,使她无法呼吸。她想挣脱,像睡眠挣脱噩梦,祈祷挣脱哀歌,灵魂挣脱肉体……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。她越是挣扎,裂纹越深。

暮色聚拢起湿气,茅屋的顶盖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岁月的冷霜。风也停止它的吹拂,化为了一缕缕黑暗的清凉。她被这清凉包裹着、压迫着、窒息着。她决心不再见任何人了——她要彻底在这茅屋里,就这样,一个人坐完每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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